1984年秋,我出差到福州,借机去了趟附近的名胜鼓山,那里唐宋以来留下的摩崖石刻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。倒不是那些书法有多精美,而是因为那里面有些简体字。那是我第一次在古代石刻里看到简体字,可惜没带相机,没能把看到的字都拍下来。现在只能网搜,花了个把钟头,找出这张照片,编出一个故事。话说那会儿崇祯帝正忙着爬景山(那时还叫煤山)去上吊,河南临汝县的游宗度不知道这事儿,一路南游就到了鼓山。看着满山的石刻,不觉手痒,憋不出好词儿就来个到此一游吧。他操着河南腔,对福建石匠说:“给你俩钱儿,把俺的字刻在这个石头上。”(读:即逆俩欠儿,罢安地紫可栽者哥市偷上)石匠不懂河南话,看着游宗度左手提钱袋,右手握毛笔,就知道他要做甚,用手一指这石头,“你写先。”游宗度刷刷数笔,石匠叮当五四,一列初小水平的楷书不知羞地展现出来。老游不满意想挑刺儿,那石匠可不含糊,右手握着铁锤,左手大巴掌一摊,俩眼一瞪,意思是:“你的明白?!”。老游没敢吭声,赶紧掏钱走人。从此,就留下了这条石刻的题记。其中“来”就是“來”的简体字,虽然只简了一划。我这可不是纯粹瞎掰,清乾隆年间的《鼓山志》中收录此石刻,并记“臨汝游宗度来遊。楷书,刻灵源庵口。”明崇祯年间的《鼓山志》中没有这条。
像“来”这类字在未受招安前都属于俗字,我不知道鼓山的石刻中到底有多少俗字,反正我当年看到的不是这个,也不止一个。与俗字对应的是雅字,我不知道别人是否有过这种提法,我在这里就用雅字来称呼正体字,以免俗字有斜歪之嫌。雅字靠皇上恩准,至少得文圣认可。所以只有雅字才能上得史书,录入典籍,俗字只好流传在民间。
没人知道从古以来到底有多少俗字,即使你想知道今天有多少俗字流行于民间,也得不到完全的答案。那是个流动的过程,旧字消失,新字出现,天灾涤荡,人祸焚坑,不知多少俗字在华夏五千年中没留下任何痕迹!研究俗字的学者不多,写《宋元俗字谱》的李家瑞是白族人,他搜集了宋元明清12种小说、评书的民间刻本,从头到尾数出6240 个俗字,其中“党义台办/万宝声乱/听庄梦医/怜阳辞断”等330多字和现今中国大陆的简体字相同。《宋元俗字谱》发表于1930年,1975李家瑞去世。
汉唐时期的俗字研究,好像还没有达到李家瑞水平的成果。我只知道《高丽大藏经异体字典》收录汉唐佛经中的31,913个异体字,其中有不少俗字,到底有多少,不知道,我没工夫去数。在此,我只摘出其中三个俗字,和大伙儿一块儿品品汉唐俗字的味道。
“烟”在那时候是俗字,对应的雅字是“煙”。 我看不出这雅字与那股袅袅热气有何关系,那俗字却分明是“因火生烟”,不亦妙乎!
“辝”也是个俗字,十分生僻,不知怎么念,看着像“台上辛苦”;
又一个不认识的俗字,这回是“舌头受苦”;这俩俗字对应一个雅字“辭”,现在简化为“辞”,各取俩俗字的一半儿,成“舌头辛苦”了。
从网搜的结果看,再早写于战国末年的《睡简》,其中也有大量俗字,可那介乎篆隶间的字体,我不认识它,它也不认识我,就不说了。
俗字和雅字走的是两股道。俗字走群众路线,倾向于简化、实用,不拘一格;雅字走上层路线,偏爱繁、美、稳定,讲究统一规范。其实,哪朝哪代做到了统一规范?走进皇苑、象牙塔,是雅字的地盘;到了乡野民间,还是俗字的天下。
1963年,一下子2,235个俗字在大陆归了正,变身份成了雅字,于是在华人世界里产生了“繁简”之争,无非是争谁更雅、更正统。俗字不管那一套,照走代代相传的路,用老北京的话叫:头里走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,你要是走进北京的菜市场,准能看见这样的字:
。北京人都知道,那是“白菜、豆腐”的简化。
语文老师看见,自然想:典型的错别字,上课得给学生讲讲。第二天把那几个字写在黑板上,指着左边的自说自问:“什么叫错字?就是没这字你生造了一个,那还能不错?就是有这字你缺笔少划也算错。”;又指着右边的自问自答:“什么叫别字?有这字你用错了地方就是别字。明白了吗?” “ 明-白-了”,中国又多了几十个会挑错别字的人。
老学究看了,就投书北京晚报,从卖菜的没文化一直说到中国教育失败,乃至民族存亡;语委的人看了晚报,没准什么时候就上街指手画脚;电视台也跟着哄,现场直拍;卖菜的很不情愿地换了个“白菜、豆腐”,心说:“怎么都是你们对?我连这点儿自由都没有?”第二天你再去菜市场,还是:
。
这还是在京城,出了北京天高皇帝远,俗字就
你认出这几个字了吗?我是看了照片说明才知道,那是:“产量翻几翻”。简化的忒邪乎!
这就是俗字,不但随时间而变化,还因地而异,因人而异。诺大的中国,恁小的语委,生生不息的俗字,你能奈它几何?
末了,你可能问:语委是什么?答: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的简称。
张雍 成稿于 2010年1月8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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