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June 9, 2010

泪眼望长津



“被遗忘的战争”,这是美国人对朝鲜战争的称谓。它发生在二战之后,规模不够大;它发生在越战之前,时间不够长。加在两个热点之间,被美国人几乎忘记。我读过的一本美国人写的韩战著作,洋洋38页,竟把志愿军司令写成林彪。我访问韩战老兵的网站,看到一个老兵发帖的感慨:“太寂寞了,没人议论这个话题。”他不知道,那时候一个中国人(我),正盯着屏幕,吃力地读着那些美国人写的东西,对比着中文资料,探寻着史实的踪迹……

1950年那个寒冷的冬季,照片中这两个职业军人,各为其主,在异国他乡的北朝鲜长津湖地区打了一场硬仗。宋时轮,湖南人,吃辣子长大,脾气火爆,喜怒哀乐溢于言表;史密斯(Oliver Prince Smith),生于德克萨斯,长于加利福尼亚,性格沉稳,不苟言笑。论岁数,史密斯(1893-1977)比宋时轮(1899 - 1991)年长6岁,论军职史密斯可比不上宋时轮。那时候,史密斯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1师(下简称“陆战1师”)师长,带领4个团加7个直属营共2.4万多人,而宋时轮时任中国人民志愿军第9兵团(下简称“9兵团”)司令,统帅3个军15万人。在毛泽东四改其令的催促下,宋时轮带着他的华东子弟兵,没换北方冬装就秘密开进了朝鲜的冰天雪地;不顾第10军军长阿尔蒙德的催促,史密斯进军缓慢,而且固执地要在师部所在地下碣隅里修一个简易机场;宋时轮所部坚决执行掩蔽前进命令,悄悄而又迅猛地向长津湖地区合围;史密斯凭老兵的直觉感到此地会有为数不少的中国军队,但还不清楚他们会出现在何时何地。
19501127日,宋时轮的7个师,包围了柳潭里和新兴里,并把美军分割成了5段。驻守柳潭里的是史密斯属下第5团和第7团共7千余人。驻守在新兴里的是美陆军第7师第31团共3千余人,这个团原分属31团和32团,因战斗减员而临时合并,只有2个营加3个炮兵连。美国大兵们头天还做梦赶到鸭绿江边,痛快地撒泡尿,然后回家过圣诞节呢!哪儿想到一夜间中国人仿佛从天而降,把他们包围了。
当天黄昏,围歼战打响了,枪炮声震耳欲聋,志愿军27军和20军的10万人海扑向柳潭里和新兴里的1万美军。根据国内战争的经验,解决战斗应该是一两日之内的事。可他们面对的不是国民党军队,而是二战中与日本军队逐岛死拼的胜利之师美国军队。驻守在柳潭里的两个团属于陆战1师,而陆战1师是美军王牌中的王牌,不但武器精良,而且战斗作风顽强、凶悍。
志愿军第27792352连的1百多名战士寒夜里吼叫着杀声,向柳潭里的1282高地冲击。这些有实战经验的士兵,冲击迅捷,转眼间就到达半山坡。打旗的战士冲在最前,距山顶仅有咫尺之遥了,山头上却毫无动静。看到攻击发展得如此顺利,前沿的指挥员们舒了一口气,多年的战斗经验告诉他们,突击部队拿下这块山头阵地已如探囊取物。
然而,就在志愿军士兵冲至距山顶20几步时,美军突然开火,机枪、卡宾枪的射击声霎时间压倒了喊杀声。冲在最前面的志愿军士兵,被近距离射出的密集成片的子弹拦腰斩断。后面的士兵快速射出一颗子弹,但来不及第二次射击就被撂倒了。有些战士的枪栓被冻住拉不开,就端着刺刀向山顶猛冲,要与美国兵刺刀见红。然而,猛烈的火舌迅速吞噬着这些年轻的生命,仅几分钟,1百多人都被打倒在美军阵地前。枪声住了,杀声停了,1282高地又恢复了死寂。
3连副连长郑书之(音)在突击中身负重伤,腹部被机枪子弹贯穿。这个硬汉,一直瞪圆双眼,坚持到3连副指导员邹士勇赶来接替指挥。最后时刻,郑副连长,一字一顿地说:“冲击的时候,千万别喊,悄悄地上!千万别喊!”言罢壮烈牺牲。用“悄悄地上”对付史密斯手下的冷面杀手,宋时轮的部下用生命换来四字真经。
这不过是柳潭里战斗的一个缩影。伤亡不断加剧,攻击仍在进行。战斗开始的头10小时里,志愿军攻击部队累计伤亡已近万。宋时轮震惊了,几十年枪林弹雨生涯中他第一次见到这种阵势。他不解地自问:不是说美国兵软弱怕死,不经打吗?先期入朝部队的战斗总结称:美军步兵战斗力差,怕死,一旦后方被切断就失去进攻和防御的勇气。……不习惯于夜战。白刃格斗的能力也很差。不是这样呀!按这样的伤亡速度,整个兵团支撑不了几天呀!
出国前毛泽东和宋时轮谈话时,就指出第9兵团东线作战是一次战略性任务。如果东线打得不好或打得不及时,江界有可能失守,美第10军将从东面威胁志愿军西线部队,西线部队完全有可处于敌东西两线敌军的合围之中,必将造成全局的不利态势。不能让美第10军的部队冲出包围!宋时轮咬牙定下决心,打!不惜一切牺牲完成这个战略任务。
宋时轮调整部署,决定首先歼灭新兴里的美陆军731团。他刚开始调集兵力,史密斯却先动了手。
1129日拂晓,下碣隅里和古土里的陆战1师两个团在飞机坦克配合下,分别向志愿军第2058师和60师阵地猛烈进攻,企图接应柳潭里和新兴里的美军。
1071.1高地处在柳潭里、新兴里和下碣隅里三岔口上,据守高地的是志愿军第205817233排,指挥员是3连长杨根思。美军发起8次冲击后,3排只剩下两名伤员,所有的弹药全打光了。上午10时,负了伤的杨根思打发走那两个伤员,平静地把拿起一个炸药包。瞅着40多个美国兵冲了上来,杨根思点着了导火索,大步向美国兵走去。美国兵根本没想到他要干什么,都没开枪。走到眼前,才发现哧哧冒烟的导火索,扭头想跑已经来不及了,一声巨响,杨根思与敌人同归于尽。这就是后来电影《英雄儿女》中王成的原型。“风烟滚滚唱英雄,四面群山侧耳听……”当年我唱这首歌的时候总是热血沸腾。
1130日,9兵团副司令陶勇亲临新兴里,指挥80师和81师主力共2万人加上27军的全部炮兵,向美陆军31团猛烈围攻。志愿军战士们提着手榴弹蜂拥冲进美军的坦克防御圈,与美国兵殊死肉搏(我不愿重复我所看到的血腥文字,那是人在求生本能下,用尽一切手段你死我活的决斗)。第二天凌晨,把美陆军31团压缩到一个狭小地区。
苦守了3天后,31团长麦克林Alan MacLean阵亡,由原321营长费斯(Don C. Faith)中校替补指挥。31团于121日中午,开始向南突围,目的地是陆战1师所在地--下碣隅里。费斯中校命令所有车辆装载伤员,其余的人在车队两侧步行掩护,带着伤员向外冲。
志愿军占据着路旁山头,炸断桥梁,用被击毁的车辆、坦克做路障,居高临下顽强阻击;美军以空中攻击开辟道路,一面还击一面向南缓缓推进。公路上到处在混战,31团未受伤的士兵们攻向山头,争夺志愿军的阻击阵地。在车队两边掩护的,已经完全是伤员,端起卡宾枪不住地还击。有的车被炸弹击中,浓烟滚滚;有的车司机被打死,一头栽下山坡;有的车漏光汽油,被后继车辆顶下路肩。绝望中,车队仍然不时停下,救起路边的新伤员,以致车厢里的伤员几乎摞了两层。引擎罩上、驾驶室踏板上都是伤员,实在挤不下了,就用皮带和绳索绑在车篷甚至保险杠上。从正午到天黑,车队没有走出几公里。最终,满载伤员的35辆卡车和3辆自行高炮,都没能突出重围。费斯中校阵亡,所有的官兵非死即伤, 31团开始溃散。还走得动的伤员们,踏上冰封的长津湖,逃向下碣隅里。有的走有的爬,有的互相搀扶,有的拖着睡袋里的重伤员,突围出来的仅385人。这是在整个朝鲜战争中,唯一被志愿军歼灭的美国陆军团。志愿军付出的代价是,攻击新兴里的2780师减员1/3
令我想象不到的是,在那样严寒的冰天雪地里,有数千朝鲜难民抛舍家园跟随美军撤退。新兴里战斗结束的时候,当年19岁的二等兵瑞乌斯Hubert Edward Reeves)裹着睡袋瘫坐在卡车里,身边的伤兵快死光了,他想逃,可伤腿一动就疼个半死,他所能做的就是打开圣经,边念边祈祷。这时候,朝鲜难民一家家带扶老携幼经过被弃的车队。瑞乌斯惊讶地看到:每走过一辆汽车,他们都会停下脚步,看一看死伤的美国大兵。有人把雪融化了给伤员喝,还有人把伤员装进睡袋并拽上拉链。更多的人只是默然伫立,缓缓深鞠一躬,然后离去。瑞乌斯想:“哦,上帝,太危险了!中国人就在附近,会丢命的呀!”他感到了人世间的温暖,他活了下来。

暴风雪中跟随美军撤退的北朝鲜难民

陆战15团和7团接到撤退命令,从柳潭里突围,也是1950121日。天一亮,155毫米重型榴弹炮群开始密集发射,为了突围前打光全部炮弹。凛冽的晨风中,收拾行装的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,不时围向火堆暖暖身子。一支小号在阵地一角吹起美国国歌的旋律,战地葬仪结束了。按海军陆战队的传统,应带上阵亡战士的遗体撤退,但苦战了34夜后,他们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了。只能记下了每位死者的姓名和埋葬的位置,以后再把他们找回去。
8点开始突围,53营打头阵,沿公路向下碣隅里推进。走在最前面的是仅剩的一辆坦克,其后是两辆装甲推土机。如果开路坦克被击毁,就把它推到路边,腾出道路。重型榴弹炮营在整个行军纵队的尾部,以免牵引车毁坏时堵路。长长的车队梯次出发,仍然是伤员坐在车上,部队在两侧掩护。车上的伤员也携带枪械,随时准备抵抗。
向下碣隅里突围途中,有个咽喉之地叫死鹰岭。当时,志愿军战斗加饿冻减员已达惊人程度,但第59团和第177团临时拼凑的一支部队仍坚守在主峰上。据守在死鹰岭主峰上的志愿军战至弹尽粮绝,还用收集来的手榴弹,打垮美军多次冲击。阵地上的表土和积雪被炮火灼烤,化为泥泞,寒风一吹,便把一个连的士兵冻成了冰坨。大多数人双腿已坏死,被冻结在散兵坑里动弹不得,只能看着美军车队沿山下公路通过。不多的幸存者是由医护人员撬开冰坨子背下山的。后续部队登上死鹰岭阵地时,发现这支英雄的阻击部队阵地上,士兵们的尸体仍然保持着战斗姿态,100多支老式步枪,枪口直指岭下的公路。

志愿军战士在零下30摄氏度的阵地上作战
从柳潭里到下碣隅里仅22公里,美军突围部队边打边走竟用了33夜。志愿军从公路两侧高地不断发起攻击,突围美军则渐次仰攻高地,护卫满载伤员与装备的车队。美军炮兵分为两部,交替攻击前进,工兵清除路障,修路架桥。虽天上有飞机掩护,但战斗仍打得极为艰难。海军陆战队员们以志愿军想象不到的战斗意志不断发起凶猛冲击,被炸成焦土的阵地往往几度易手。双方士兵利用弹坑掩护,反复拉锯,直到近战肉搏。近战本是中国军队的强项,可美国海军陆战队是特种兵,长于单兵格斗,加上身材高大,给养足,力气壮。身材瘦小,靠冻土豆充饥的中国士兵在这方面显然吃亏,伤亡就更加惨重。
美军的伤亡也在增加,车厢里事先为伤员预留的空间渐渐填满。两位团长始终步行,他们自己的吉普车也挤满了伤员。后来,就连车蓬上也堆满尸体和伤员。18门重炮打光了炮弹后,也在炮管上绑满了尸体。伤员和尸体都冻成了冰棍,在到达师部卫生所后,只能看他们眼睛还能不能动辨别死活。
美国海军陆战队战史称:纵观海军陆战队的历史,再没有什么比从柳潭里突围途中所忍受的一切更为艰苦的了!
123日晚 750分,打头阵的53营终于抵达目的地下碣隅里。在他们身后,是蜿蜒数公里的车队。远处,暗夜中的山间公路上,枪炮声尚未平息,突围之战还在继续。22小时后,后卫营才进入下碣隅里。除了燃油耗尽的9门重炮和几辆损毁的吉普,这支顽强的部队带出了: 55百多名官兵,15百多名伤员和阵亡者,5百多台各式军车。
陆战15团和7团从柳潭里突围途中卡车车篷上都是阵亡者尸体

下碣隅里是长津湖最南端的小镇,美军的环形阵地中,有一个简易机场。这是史密斯远见卓识的杰作。史密斯以果敢、审慎著称,早在仁川登陆后,他就不像麦克阿瑟上将那样得意忘形,不赞同饮马鸭绿江的冒进战略。十来天前,在麦克阿瑟催兵北进的时候,他当即对孤军冒进表示反对。被驳回后,他仍把向北急进的命令改为试探性进攻。他的顶头上司、第10军军长阿尔蒙德对他的迟缓深为不满,飞来督战。史密斯仍固执己见,阿尔蒙德也拿他没辙。海军陆战队自成系统,而且,根据美军法典,下级军官没有盲从的义务。老兵的直觉令史密斯寝食不安,他必须为陆战1师两万将士留一条后路。刚到下碣隅里,他就下令修建一个简易机场,并把自己的意图传达给部下。每当夜幕降临,下碣隅里开始受到攻击的时候,机场施工现场仍然灯火通明。在最紧张的混战中,中国士兵端着刺刀冲进机场的时候,操纵着五台大型推土机的工兵们仍然不停止工作,一边举枪还击,一边继续操纵推土机平整土地。
军长张翼翔率领20军集中围攻下碣隅里的陆战1师主力。陆战1师在那里部署着数百门火力强大的重炮,并且有空军支援。20军只有一些轻型火炮,因天冷,好多还打不响,战士们只好依靠扔手榴弹进攻。白天美军飞机狂轰滥炸,志愿军只能隐蔽,惨烈的进攻都是在夜里。战士们反穿着与雪地一样颜色的白色棉衣,不停地扑向美军阵地,顽强地争夺各个制高点。美军则依仗充足的火力,向志愿军的进攻方向彻夜不停地饱和式轰击。在这场钢铁与血肉的搏斗中,20军部队尽管屡次突入下碣隅里,但因后备兵力不足,又全被击退。伤亡最重的58师,战至30日深夜,全师只剩下15百人。20军的战斗伤亡也超过7千,加上冻伤亡减员11千多,付出了巨大牺牲,失去了战斗力。
阿尔蒙德飞临下碣隅里,命令陆战1师尽速后撤,甚至不惜扔掉一切重装备。史密斯镇定地回答:他要首先把伤员空运出去,然后他会带领陆战1师打到兴南港,并带走大部分装备。
121日,第一架C-47运输机试验降落,在机轮触地的一瞬间打开制动装置,颤抖着冲向跑道尽头。装上24名伤员后,起飞更为艰难。跑道太短,飞行员把引擎提到最高转速,直到飞机震动得几乎散架才松开刹车。适应性绝佳的C-47陡然冲过短短跑道,迅速爬升,飞机擦过中国军队占领的山头飞上天空。此后4天之内,美军运输机频繁起降,运来大量急需药品、物资和5百多名伤愈归队的官兵,运走了4千多名伤员。当军部发现史密斯向外空运阵亡者尸体时,令他停止。在史密斯的坚持下,当时在下碣隅里的138具尸体都被空运到后方。
抢运伤员时候,空军少将丹纳(William Dana)飞抵下碣隅里,提议把陆战1师全部空运出去,史密斯不同意。经验告诉他,在被包围中收缩防线,让2万多人向狭小的机场集中,一旦受到猛烈攻击,部队将遭到重大损失。再说,飞机也带不走车辆火炮坦克等重装备。即使大部队侥幸登机成功,掩护机场的一个连队最后撤不下来。另外,他还想接应南边古土里被围困在公路上的一个营。他决定:陆战1师要沿着公路一步一个脚印地杀出去,带上所有的装备,接应上古土里的孤军一起撤向海边。
124日,毛泽东算计到了丹纳的那步棋,命令第9兵团迅速控制下碣隅里飞机场不使敌军撤走。他还亲自撰写新华社新闻稿,向世界宣布:歼灭美国海军陆战第1师不过是个时间问题。
当天夜里,下碣隅里炮声轰鸣。美军所有的重炮一齐发射,把志愿军的阻击阵地和可能的设伏地段炸得稀烂。彻夜炮击之后,125日清晨,陆战1师开始从下碣隅里向古土里撤退。
坦克部队在前面开路,其后是步兵与各类军用车辆混合而成的长长的纵队,边攻击前进,边打击道路两侧高地和山脊上的志愿军阻击部队。在整个队伍的上空,来自航空母舰的机群撑开了一把严密的保护伞,用凝固汽油弹与火箭弹对付志愿军阻击部队。在意志顽强、火力凶猛的陆战1师面前,第9兵团官兵置生死于度外,顽强阻击。他们放过坦克和前锋,猛烈攻击漫长的车队。迫击炮弹和子弹骤雨般从公路两侧每一个山头向下倾泻。
当时,陆战1师周边围追堵截的还有6个中国精锐师,他们属于刚刚上阵的第26军,正摩拳擦掌,踌躇满志,决心全歼陆战1师。
5日天黑之后,陆战1师前锋只走出7公里,后卫还困于下碣隅里,兵力分散,首尾不能兼顾。趁此美军最脆弱之机,志愿军第26军全线发起最猛烈的总攻,不断截击美军车队,造成严重伤亡。陆战1师前锋部队奋力苦战,总算冲破重围,于7日黎明之前进入古土里。尚滞留于下碣隅里的后卫部队,则同时遭到来自东、南、西、北的全方位攻击。此时26军的官兵,少则两天,多则9天吃不上一顿热饭,能抓上一撮炒面或一个冻土豆来吃就不错。武器弹药不足,更无适合高寒地区的保暖服装。在这种连基本生存都难以保障的严酷条件下,26军的士兵们仍然英勇赴死,一再突入美军阵地。一位美国兵回忆:当夜幕降临,四周响起了凄厉的军号声,中国人满山满谷地涌出,不畏生死地往前冲……他们一排排地象麦捆子似地被机枪火力撂倒,后面又一排排地提不上来……我们的机枪狂吐着火焰,枪管打红,臂膀打酸,看着满目的尸体,我对自己说,这不是战斗,这简直就是屠杀。
多年后,一位中国老兵向孙辈回忆当时的感觉:一软一软的踩得都是自己人尸体。天亮一看都傻眼了,打了七八年仗,从没见过死这么多人。
在中国军队优势兵力的四面追堵中,陆战1师显示出良好的战斗素质。掩护全军的后卫部队依照事先制定的撤退计划,销毁了堆积如山的各类物资和弹药,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,次第撤出下碣隅里。走在最后面的工兵小队,则沿途爆破先头部队刚刚修复的每一座桥梁,焚毁丢弃在路边的每一台车辆。后卫部队还派出小分队,在沿途村庄寻找数日前在这一带遭伏击的死伤人员,最后成功地收容了20几名被村民保护起来的英军特遣队伤员。
朝鲜难民们携带着匆忙收拾起来的行装,默默尾随美军行进,只能听到喘着粗气的呼吸声,艰难跋涉的脚步声和车轮压在雪路上发出的声响。到达古土里后,难民被拦阻于村外。因混进难民队伍的志愿军多次发动偷袭,美军禁止难民队伍靠近。这些无助的人们只有静静地坐在雪地上,在致人死命的寒风中等待天明。老人在咳嗽,婴儿在哭啼,更多的人不吭声地忍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。
127日黄昏,从下碣隅里撤出的后卫部队还没进入古土里。史密斯极为忧虑:全部兵力和装备聚集于面积狭小的古土里,落下一发炮弹就会造成多人伤亡。连续数昼夜战斗行军,部队已成疲惫之师,忍受力已达人体生理极限。没有热食供应,只能以冻结的食物充饥。尚未受伤的人,也因肠胃受寒而腹泻。天气奇寒,且又处于紧张艰苦的野战环境,几乎每人衣裤皆为粪便沾染……史密斯克制了不忍之心,决定不经休整,继续向南急进。他有强烈预感:在古土里修整,可能铸成大错。
陆战1师再次掩埋了战友的尸体,顶着暴风雪,忍受着超越极限的疲倦,向海港城市兴南进发。步履踉跄的官兵们仍然沿途搜寻伤员和尸体,不愿丢下一个。陆战1团团长普勒和后卫部队走在突围队伍末尾,他嘶哑着嗓子向每一个士兵叫喊:别忘了你们是陆战1团的,敌人绝不可能战胜你们!普勒不顾部下劝阻,一路步行。他特别命令道:不管你是怎么想的,都别让周围的难民靠近。如果让他们靠近了,你可能遭到突然袭击!他的吉普车满载伤兵,保险杠上绑着一具坦克兵尸体,车篷上还绑了两具。
志愿军已炸毁了通往兴南的全部桥梁,并在必经之高地隘口掘壕设伏。令陆战1师官兵大感诧异的是,沿途并没有发生想像中的激烈战斗。很多被俘的志愿军士兵已被冻得意识模糊,需要把他们从战壕里往外拖。有的虽投降了,手还冻在枪上拿不下来。
空军迅速空投了浮桥设备,工兵急速架起了浮桥。129日夜,陆战1师所有车辆在公路和桥梁上川流不息,此时若有一支中国人的生力军出现,疲惫不堪的陆战1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承受这致命的一击。可宋时轮已没有生力军了。在大雪中徒步行动的26军受到美航空火力的狂轰滥炸,白天根本无法行动,晚上追击又走不远,每次都只能抓住陆战1师的一个尾巴。而20军和27军的部队经连日作战,伤亡惨重到只剩两千多人,已经失去战斗力。
本来水门桥南侧有60师的1个连队设伏,又处在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的位置,应该是史密斯的克星。可已冻饿10余日的他们全部站不起来了,大部分官兵冻死,少数握着手榴弹的幸存者也奄奄一息。赶到的后续部队目睹此状痛哭失声,转身就疯狂地冲向战场。
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,所有还能活动的人包括轻伤员都投入追击,许多已经冻掉脚趾头的战士仍然提着手榴弹一瘸一拐,死死地缠住美军,几次将陆战1师截住厮打。但这种追击,除了造成更多的无谓牺牲外,已经没有任何军事意义。
1212日,精疲力竭的陆战1师在美步兵第3师的接应下,突破了第9兵团的包围。他们把这段历程称为“炼狱之谷”。
1213日,陆战第1师趟出一条血路,成建制抵达海港城市兴南,准备从海上撤至朝鲜半岛最南端的桥头堡釜山。志愿军第9兵团伤亡过大,没有哪一支部队还有能力对兴南发动攻击。
尾随陆战1师后卫坦克部队的,是蜂拥而至的98千多朝鲜难民。虽然美军给难民提供食品与部分住房,仍有许多人露宿雪野。军队和装备顺利撤离后,海军终于允许难民登船。所有的舰船全部超载。每一艘标准运载1000人的坦克登陆舰至少挤上了5000人,这还不算母亲背上的婴儿。
从兴南撤到釜山的不止陆战1师,还有联合国军X兵团的其他部队共105千官兵,外加98千难民,175百车辆,35万吨物资。
在这场被美国人看作“现代战争史上最野蛮的战斗”中,有24124名官兵的陆战1师减员4418人(死836),冻伤7313人。有15万人的志愿军第9兵团战斗减员19202人(死13500),冻饿减员28954人(死4000),减员总数48156人。也就是说,全兵团每3个人中就有1 个人牺牲或负伤。第20军冻伤最为严重,营连排三级干部大部分被冻残或冻死。
意味深长的是,史密斯和宋时轮都因这一场硬仗受到表彰。史密斯受到表彰是因为他把第9兵团打残,成建制地带领陆战1师突围,还带走大批重型武器装备;毛泽东多次发电,对宋时轮和第9兵团予以高度赞扬,因为他们打退了以陆战1师为主力的联合国军,歼灭了美陆军的一个团。陆战1师在釜山休整1周后就重回战场;第9兵团休整了5个月,补充4万兵员后才恢复元气。史密斯谈到长津湖之战时说:“当你被围困,不会有什么‘撤退’之说。唯一的出路是突围,换句话说就是去进攻。”;长津湖之战给第9兵团造成的伤亡超出宋时轮心理的承受力,他提出引咎辞职。无奈中,毛泽东只好派他的老首长陈毅亲去安抚。这次会见的内容,至今没有披露。
长津湖战役后,毛泽东不再要求一役歼灭几个美军师,只求一役歼灭南朝鲜一个精锐师。砥平里战之后,毛泽东只求每一个军在一次作战中,歼灭美英土军一个整营,至多两个整营,也就够了。毛泽东这时候表现出来的指挥艺术实在令斯大林吃惊,他口授了一封发给毛泽东的电报说:还没有任何根据可以认为,英美军会像蒋介石那样愚蠢,使你们能够按照你们的选择每次一个整营地歼灭其军队。
19529月的一天,在鸭绿江边即将返国的宋时轮将军向长津湖方向脱帽弯腰,向长眠在那里的他认识和不认识的战友、那些有名和无名的忠勇士兵,深深地鞠躬90度。当他抬起头来戴上军帽再致军礼的时候,这位毕业于黄埔,参加过长征,身经百战的老兵已经泪流满面。
其艰苦程度超过长征!多年后,宋时轮将军回忆那段往事,还会老泪纵横,愧疚不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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