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长道短话“共富”【原创】
我喜欢“共富”这个缩语,缩减到只剩俩字儿还能表达原意,不像“三忠于”“四无限”“七个誓死捍卫”,我亲历过那个时代,如今却记不清那都是些什么了。“共富”是我小时候接受的理想,那时候不说“共同富裕”而说“共产主义”,那是“各尽所能,各取所需”的社会,如今我把它归入“共富”。
小时候“共富”在我的心目中就是桃花源+电气化,还深信,长大后我就会生活在那幅画里。我这辈子感到离那幅画最近的时候是1958年。报纸上激情宣传“共产主义是天堂,人民公社是桥梁”“跑步进入共产主义”,“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高产”,激动人心的口号不绝于耳。宣传画里豆角大得像条船,玉米秆直上云霄,本来只能亩产百十斤粮食的地被吹成亩产万斤。空气动力学专家钱学森毫不顾忌自己在农业方面是个门外汉,在《知识就是力量》杂志发表《农业中的力学问题—亩产万斤不是问题》一文。这下子,连农民出身的老毛都“高瞻远瞩地”考虑“粮食多了吃不了怎么办?”这样的问题了。
那年我在北京一零一中上初一,三餐饭在学校食堂可以敞开肚皮吃,可惜我个头小,吃不了多少。学校占据圆明园遗址一角,在福海南边。操场边有条土路直通圆明园遗址的野地,我曾和几个同学到那里找嵌在破碎石料里面的铁块儿,敲出来搬回学校供炼钢用。有个星期天,学校要放个日炼10吨钢的小“卫星”,校园里那个土炼钢炉烧得通红,部分高年级学生和几个老师三班倒不停炉。晚上我兴奋地睡不着觉,在炉旁看着插不上手干着急。至今我还记得,可亲可敬的文校长手拿两米多长钢制“炒勺”在炉前“炒钢”的样子。那些铁块被砸碎,放到土炉里,只能烧红,乱“炒”一通后,取出来放入铸铁制成的模子,用木夯边夯边冒火,最后得到一块渣样“钢”坯。按说文校长是化学教师出身,他应该知道炼钢的原理。生铁炼钢是个高温去碳过程,首先要把生铁融化成铁水。仅仅把铁块烧红,无法去掉里面的碳,白白烧掉许多煤,扒拉出来的还是生铁,份量还会比原来少。
大轰大嗡、大吹大擂仅一年就显出败势。但老毛不知悔,借打倒彭德怀批右倾,连说大跃进有缺点都不成。报上还在吹“鼓足干劲,力争上游,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”。
1959年秋,父亲带我们三兄弟去十三陵玩儿,中午去饭馆吃饭,服务员说要粮票,还说是县里(北京市的远郊昌平县)统一规定。那时候城里的饭馆还不要粮票,怎么才离开市区几十里地就不一样了?我感到很奇怪。那天我们直到天黑回到城里才吃上饭。入冬的时候,城里饭馆也要粮票了,而且无论是饭馆还是食品店,可吃的东西越来越少,要票证的东西越来越多。同学们的粮食定量一下从每月36斤减到29斤,有个女同学自愿减到21斤,说每天吃7两就够。到食堂就餐每人每顿三两粮,双蒸饭、搀小球藻的窝头、一小勺烂白菜,只有大木桶清水汤管够。饥饿感在同学中蔓延,课后都不约而同地回宿舍,躺在床上用手指按小腿看看是不是浮肿。体育课停了,昔日龙腾虎跃的操场顿时没了人影。有一天早上,我在学校稻田边看到一个农民饿得倒在地爬不起来,我愣愣地看了几分钟,想叫身后路过的同学帮忙扶那个农民坐起来,竟然没人搭理。最后,我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开。等下午放学,我带着省下的半个窝头再到那里看,人已经不见了。往回走的路上,我吃着那半个窝头,难以下咽,眼里憋出了泪水。
现在知道,那不是天灾,而是人祸。比起饿死的3755万人,我每天能吃到9两粮食已是万幸。我这辈子感到最饥饿的时候是1960年,那也是工资差别最小的时候。1955年取消供给制时,高低工资相差31.1倍;到1960年这个差别缩小到20.2倍。在老毛领导下,新中国成立11年后,不是靠提高低收入,而是靠几次降低高级干部工资来缩小差别,缩小到多数人都饿肚子。1960年的工资标准一直延续到1985年。
我没有找到农民收入的资料,当年饿死的绝大多数是农民,人吃人的事在多地发生。我只知道,老毛为此曾7个月不吃肉,名义上退居二线,让刘主席出面收拾残局。有一天,老毛在自家游泳池里戏水,刘主席心急火燎来汇报工作,老毛讥讽刘“顶不住”,惹得刘主席说了句犯上的话:“人相食,你我要上史书的!”我不知道,这期间老毛对恢复经济出过什么“高招”。
据说是陈云出主意,拿出些库存食品放到市场上卖高价,允许钱多的那少部分人先多吃起来,还可以回笼些货币。那时候北京的孩子们中流行个顺口溜:
高级点心高级糖,高级老头上食堂。
食堂没有高级饭,气得老头上医院。
医院没有高级药,气得老头要上吊。
上吊没有高级绳,气得老头肚子疼。
后来分等级给干部食品补助,科处级干部每人每月补助一斤糖、一斤黄豆,局、部级补助数量不等的肉、鸡蛋,于是老百姓又有了“糖豆”干部和“肉蛋”干部的说法。
1960年以后,报上不再鼓吹“共富”,而通过与“苏修”论战,说“共富”前的过渡时期相当长,在这段历史时期中,要随时防止资本主义复辟。老毛的办法就是抓阶级斗争和提倡艰苦朴素。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,“共富”从我眼前被送到九霄云外。一天晚饭后我和几个同学在田间小路散步,记不得是谁提问:“革命就是为了艰苦朴素吗?”几个人一时竟面面相觑,犯了糊涂。还是我说了句:“革命是为了大家共同富裕。”他们才回过味儿来。尽管“共富”上了九天,那时候至少还是我的梦。
文革初期,我有机会迈开双腿走入太行山区,吃派饭、睡土炕,目睹农民的贫困,才理解什么叫“穷”。说来惭愧,那年我已经21岁。
1970年,有一段时间我每周五下午去丰台拖拉机修理厂义务劳动,学修拖拉机。我师傅也姓张,他家就在厂子对面刘村,老婆是社员(那时候对农民的称呼)。刘村有几个我教过的学生回乡务农,他/她们跟我说起张师傅:“他们家富裕,工农户。”有个学生临了还不忘找补一句:“张老师,念书真的没用,真的。”在那“读书无用”的年代,张师傅的家境在那几个学生看来就是“富裕”。
有回,张师傅叫我礼拜天去他家帮着修房,中午他招待我吃顿饺子。那时候买肉要肉票,师傅家只有他是城市户口,每月有半斤肉,只买肥肉炼猪油吃。她老婆拿出点儿猪油,和了块面烙了张饼,再把饼切碎拌上白菜当馅儿。我这辈子就吃过那么一次烙饼馅儿的饺子,好歹还是白面,比起我那几个学生天天棒子面儿贴饼子、棒渣粥就咸菜,张师傅还得算“富裕”不少。
要这么说,现在不已经“共富”了吗?可按时下眼光,那是“贫穷”。换个说法比较有意思:“如今‘贫穷’人,过上了40多年前‘富裕’户的日子。”我看还要好一些,吃饺子总不至于还拿烙饼当馅儿了吧?粮油肉蛋要票的日子早就成为历史了。可要论贫富差距,如今不知比那时要大多少倍!我找不到具体数据,我只知道2009年的中国大陆,0.4%的人掌握了70%的财富,财富集中度高于美国。
要是有人说:“宁要冷饿的平均,不要温饱的不公。”恐怕没几个人会响应,这种张春桥式的语言过于愚蠢。现在是有人又把1958年的“共富”从天上请下来,用以反对1978年以来“部分人先富”在地上的现实。1958年中国大陆人均GDP是200元人民币,1978年381,2010年29,748。老毛和老邓谁更能给百姓实惠,脑袋有时候还不如肚子清楚。
我不揣摩鼓吹“共富”者的动机,我只问何为“富”?万元户?大哥大?小汽车?小洋楼?即便身价上亿,还有个比尔.盖茨在前面等着那!地球有限的资源根本满足不了众人无限的欲望。“富”与“贫”只能相对而言,随地域而不同,随时间而变化,位于贫富之间的总是多数,哪里有什么51%富,49%贫的事情。我算认清“共富”了,我把它归入“幻想”,不再作为“理想”。
比之“共富”幻想,“大同”有明确的指标,那就是“老有所终,壮有所用,幼有所长,鳏寡孤独废疾者,皆有所养”。这是民生的基本要求,其中一项重要标志就是“全民健保”。目前,中国大陆还没能做到,台湾则从1995年实施至今。
我想起一幅漫画,一主儿骑驴,手拿杆子挑着捆草在驴咀前晃悠,驴紧着往前走,就是吃不着。想到这儿,我嘿嘿地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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