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uesday, February 7, 2012

孔卫东死了【原创】

孔卫东死了【原创】
孔卫东死了,死在手术台上。他那被切除的心脏还没拿走,新接上的心脏没能起搏,他的生命钟停在虚岁64。这不是医疗事故,如今的手术水平只有不到40%的成功率,他不幸属于那60%多。天价的手术费他已经预付,余下来的事情就是通知亲友、遗体告别、火化成烟了。
老石在美国接到这来自老家北京的噩耗,着实感叹了好些天。孔卫东是老石的表哥,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复杂。这么说吧,以前老石叫孔卫东他妈“大姑”,孔卫东叫老石他爹“二舅”;后来老石还习惯叫孔卫东他妈“大姑”,孔卫东按理却得叫老石他爹“二伯”了,好在二老早已在文革中过世,后来也就用不着称呼什么了。你多半儿还是不明白,没关系,人间许多事儿本来就像一团乱麻,你往下看也许就清楚了。
其实,老石只比孔卫东小俩月,老石也从没叫过孔卫东“哥”或者直呼姓名。他俩打小在一个四合院儿长大,老石叫他“鑫子”,那是孔卫东的小名,他原本大名叫“孔庆鑫”,论起辈份儿算孔子73世孙,比老毛的女婿孔令华长4辈儿,要那么论老毛都得叫鑫子爷爷了。此一时彼一时,那年头和“孔老二”攀亲可不是什么好事儿,还叫个“鑫”,一“金”不够仨“金”的干活,俗不俗啊!谁还在乎273次方分之一孔丘血统!鑫子文革初就乘革命东风改了名。要依着他得改叫“红卫东”,在派出所死磨烂缠,户籍警就是没同意,说不能随便改姓,还说压根儿就没听说过有姓“红”的。这么着,鑫子有了个新名孔卫东,那年他虚岁18
鑫子叫老石“黑子”,那是老石的小名,老北京一听就知道,准是黑不溜秋一秃小子。黑子爹叫鑫子妈“大姐”,可不是老街坊见面儿打招呼,那真是他姐,可又不是他爹妈(也就是黑子的爷爷奶奶)亲生。想当年,黑子他爷爷在京汉铁路当总工程师,买下口袋胡同一个独门独院儿。黑子他爷爷常年在铁路上跑,只有奶奶带着俩孩子(后来成为黑子的爹和三叔)和两个佣人常住北京。算起来得是1921年吧,黑子奶奶大清早一开门儿就看见个“倒卧”(北京话,指死在街头的流浪人),吓得退回院儿里,叫佣人出去打理。佣人回来说,“倒卧”已经没气儿了,搂着个小女孩儿还没死。黑子奶奶心软,就叫佣人把小女孩儿抱进屋。
个把月的调养,小女孩儿缓了过来,用黑子奶奶的话说:真是个低眉顺眼、可人心疼的“小蹄子儿”。黑子奶奶没姑娘,只有俩秃小子,就认了这个“可怜见儿的”女儿。估摸着女儿也就五六岁,比大小子年长个两三岁,就给她起了个石家的名,排行老大,后来就是黑子的大姑。鑫子是大姑的“独一个”,叫黑子爹“二舅”那不是再自然不过了吗?
简短捷说,到黑子出生的时候爷爷、奶奶都没了。三叔去了台湾,音信皆无。鑫子他爹原在傅作义军队当连长,改编成解放军后,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受刺激变得木木呆呆,转到地方后就没上过班,一家三口全靠黑子大姑在工厂干活养活。黑子爹心疼这个苦命的大姐,就让她一家白住两间东房,还时不时地给鑫子买点儿吃穿用,接济接济。
“那时候还小,不管这些,就知道整天和鑫子泡在一起玩儿。”老石一想起那段四合院儿里的童年生活,眼光就闪出异彩。当第一声蝉鸣打破清晨的宁静,鑫子总是先醒,一睁眼儿没离开被窝就在东屋里叫上了:“黑子啊,醒了吗?”老房只隔两层窗户纸,不挡音儿,黑子一激灵就爬起来,俩人从在院子里洗脸刷牙就开始你推我搡、打打闹闹。
后院儿没盖房,有几棵枣树和柳树。那是他们的小天地,爬到树上搭窝,两根绳儿栓个搓板儿打秋千,在地上挖“战壕”拿着木枪学打仗,一边“八勾、八勾”地“打枪”,一边嚼着没熟的青枣磨牙。黑子有个妹妹,那时候黑子根本没功夫搭理她,还嫌她是个“跟屁虫儿”。
鑫子是个屁篓,还特会“逗屁”,放个响屁,就假装害怕躲一边儿去。他能边一惊一乍地“表演”,边接茬儿放七八个屁,没等放完,早把黑子逗得捂着肚子,乐得满地打滚儿了。还只要黑子说:“鑫子,‘逗’一屁。”他立马就能“逗”出一嘟噜,从来没有“屁不顶劲儿”的时候。不过有一条,他这“一手”只露给黑子看,要是那“跟屁虫”在场,说出大天他也不干。“男孩儿当女孩儿面儿放屁忒丢份儿!”这点儿理他无师自通。
上小学的时候,黑子和鑫子同班,天地一下子广阔了。放学后他俩约上几个同学,打着小队旗排队进北海公园不用买门票,滑梯、秋千、转椅玩儿得没够。划船只要15,蓝天、碧水衬着夕阳下的白塔,红墙、绿树间露出琉璃瓦金光灿灿。什刹海紧邻北海,那是黑子和鑫子学会游泳、溜冰的地方……啊,多么快乐的童年!
打上初中开始,黑子和鑫子就不在一块儿了。那是困难时期,缺吃少穿,粮油肉布,手表自行车都凭票供应。黑子爹在铁路上当工程师,正参加修宝成铁路,每次回家都能从四川带来成筐的桔子、猪肉。鑫子闻着味儿不请自到,进门儿就二舅长二舅短地叫着,眼睛直往筐里溜。黑子爹不光让他吃,临了还带上一兜给他爸妈。黑子妈瞧不上鑫子,总会给他点脸色看。
文革开始那会儿,黑子上高一,鑫子没考上高中已经当了一年工人,俩人碰面儿点点头,话越来越少。“老子英雄儿好汉,老子反动儿混蛋”风行一时,一天鑫子进了院儿就嚷嚷:“妈,妈,我找见您的本姓了,您不姓石,姓须。”东屋里黑子大姑正病在床上,简直是在用全身的力气呼求:“鑫子唉,你这是要你妈的命呀!”
黑子妈战战兢兢,不言不语,还是没逃过小脚战斗队的批斗。那天,黑子妈正站在当院儿,挂着“反动房产婆”的牌子挨斗,鑫子下班回来,不由分说,一巴掌打在“二舅妈”头上。没流血,没破皮,甚至连紫印儿都没有,但黑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感谢鑫子手下留情,从此和鑫子绝交。
1968年,黑子带着妹妹一起去黑龙江当“兵团战士”,黑子爹被派去修三线铁路,常住河南焦作。鑫子就撺掇街道革委会把黑子妈赶出四合院儿,住进简易楼的两间房。那么多家具只能堆放在院子里,风吹雨淋,慢慢也被人偷光了。鑫子趁机占据了黑子家的北房。
祸不单行,黑子爹在修铁路的事故中不幸身亡,就地埋在他亲手设计的铁路桥旁。根据那时候的政策,黑子让妹妹先回了北京。他自己在29岁的时候考上大学,毕业后作为技术员被分配回北京,和母亲、妻女挤住在两间小屋里。落实房产政策的时候,房管局的人主动找上门儿,说:“石工(那时候老石有了副工程师职称),您父亲去世后,现在的产权人落在您名下,这里有个退还协议,请您签个字。”经过文革,老石哪里还愿意再担个房产主的名。他说:“能不能房子归国家,只要给我们解决眼下的住房困难就成。”来人是个上岁数的办事员,很和气。他说,公房更紧,你有两间房住就不错。但根据现行政策,你签了字后,我们会尽快把原来北房中的三间腾出来给你住,你眼下的住房困难就解决了,腾出的公房还可以分给别人。你私房院儿里的其他住户暂时动不了,但政府可以保证把他们逐步迁出。老石犹豫再三,还是签了字。
1979年,老石带着自己的妻女和老妈一起搬回老屋。孔卫东已经提前搬走,没露面儿。当老妈走到老屋门口的时候,扶着门框哭出了声。老石知道老妈在想什么,他没说话,只是轻轻拍着老妈的肩膀。11年来,这是老石第一回进这个院儿,这些年就连口袋胡同都不进,尽管那个简易楼离这里也就1里地。看看北房的窗户纸没了,都换上了玻璃,觉着比原先小,还更破旧。院子里盖满了小棚,过道儿窄得推个自行车都困难。通后院儿的门已经砌死,房管局砍了后院儿的树,盖上了公房,在原来的后墙开了个门儿,通后面的胡同,等于和前院儿分了家。
文革结束后,几十年没音信,和老石素未谋面的三叔从台湾来。老石还没来得及惊喜,三叔就出语惊人,说他是来找儿子的,那个儿子是他和老石大姑的私生子,就是老石童年的玩伴孔庆鑫孔卫东!三叔还要重新给他起个名字“石乃须”,以纪念生父生母。老石惊得吐出舌头半天缩不回来,大姑父和大姑在文革中已经相继去世,重病在床,守口如瓶几十年的黑子妈终于点了下头。孔卫东石乃须叫老石他爹“二伯”不就合情合理了吗?至于“大姑”,她没正式过门儿,老石不叫她“三婶儿”也理所当然。
老石三叔在全聚德摆了桌宴席,老石不情愿地和孔卫东见了一面。文革结束后,孔卫东蔫儿了好几年,直到那几个被他批斗过的头头脑脑相继退休,他的仕途才阴转晴,那时候已经混到了科长。孔卫东见到老石毫无愧色,反而以东道主身份不断敬酒,三叔改称老爸,舅妈变成伯母,黑子长、黑子短,在他嘴里不用打磕巴儿。
酒席宴后不久,老石意外地接到西城法院一纸诉状,原来孔卫东挑头儿,和老石争房产来了。法律不讲情义,大姑是孔卫东亲妈,三叔是孔卫东亲爹,他据此要分得房产的三分之二,并不过分。老石可没心和他对簿公堂,写了份委托书把事情交给妹妹全权处理,并声明放弃自己那份儿产权。
那以后老石和孔卫东彻底分道扬镳。老石凭工程业绩和职称考核从工程师升到高级工程师,89后流落到美国。孔卫东做到处长后,60岁前想捞个“副局”,挤进“高干”阶层,没弄成,怨气哄哄地退了休。
一年前老石回北京,听说孔卫东患大面积心肌梗死,重病在床,想见老石一面。念及小时候的情谊,老石去赴约。脱了形的孔卫东和酒席宴上那位石乃须真成了两人,躺在床上喝几口粥就虚汗淋淋,出气长,进气短。孔卫东见老石进屋还想叫人扶他起来,老石上前握了握他的手:“鑫子啊,有什么话,躺着说吧!出气儿备不住还顺点儿。”孔卫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老石,嘴唇颤动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:“我活不了多会儿了。过去的事儿你能”老石接过了他的话头儿:“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!别再提了。这会儿别激动,好好静养。”孔卫东喘着粗气,眼泪夺眶而出,他想拉着黑子的手,痛痛快快哭一场,可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,只能不出声地流泪。老石心里也不好受,不便久留,匆匆告辞。
回美国后,老石和孔卫东的家人讨论过多次心脏移植,孔卫东终于同意。老石找了自己的老朋友,一位著名的心藏外科专家为孔卫东主刀。等了将近一年,终于等来了合适的心脏,可惜它没能起搏。
孔卫东死了,他想换个心,但没能如愿。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!老石想。

No comments:

Post a Comment